黄雀行动日记曝光
作者/苹果日报
怒海枪战 智破国安 救300民运人士
黄雀行动日记曝光
苹果日报 2009年05月21日
没有人掌握行动的全局──不论是北京或是港英政府。六四屠杀后,先后有近 300名民运人士,透过“黄雀行动”逃到香港。
这行动从 1989延续到 1997,成员由中方官员、香港商家、学者、记者、电影明星,到走私客、黑社会。“黄雀”在怒海枪战、智破国安追踪,营救过程如电影、如谍战。但许多敏感细节一直不能曝光。本报访寻了多名黄雀,取得当日的救援日记、掌握了行动高层架构, 20年后的今天,在尽量不影响当事人的前提下,拼凑出这段历史的轮廓。
(系列二之一)
记者:雷子乐 莫剑弦
多名黄雀异口同声说:“营救行动系个整体工程,绝对唔系某一个人嘅功劳!” 89年 6月中旬,大批在逃的学运领袖、知识分子,将身上的香港记者、学者、民间团体、学生会名片,变成“救命符”。许多人接到求助电话,纷纷转介给一批“核心人士”跟进,构成黄雀行动的雏型。
一名黄雀透露,当时掌握整个上层运作的“总设计师”最少有三人,包括朱耀明牧师、艺人岑建勋和一名极低调的港商。“ 系佢哋决定救边个,边个先救,边个迟救,揾乜人去救,佢哋先系真正总指挥!”当时朱牧跟支联会有默契,“一旦出事,就由朱牧去顶。”“我哋从未做过呢类嘢,有心理准备随时被拉。”
营救最关键、最困难部份,是如何在北京全力缉捕下,找到匿藏的民运人士,再派人北上确认身份,安排他们逃到“安全通道”,等候离开中国。“好多人只系负责一部份工作,好似收到某民运人士消息,我哋知有人识佢,就会叫嗰个人去确认对方身份,逃走又会由另一班人去做。”这“单线”运作,可减少出事风险。
确定资料无误,朱牧等人就拍板。人称“六哥”的陈达钲是最主要的前线营救指挥。《前哨》杂志总编辑刘达文曾为多名知识分子搭路。他透露,陈达钲、岑建勋及一名“大哥级”影艺界人士,六四后碰头,决定参与,他们分别代表走私客、民运组织及三合会三股势力。
陈达钲策划过 33次行动,救出约 133人,包括吾尔开希、黄超华,严家其等。本报取得一份“行动日记”,列出“目前工作进展”“胜利”了 33次,地点包括厦门、太平、广州、深圳、兰州、上海、北京等地。
偷运孔捷生 大飞枪战浴血
前线营救过程惊险,偷运苏晓康、孔捷生一役发生流血枪战。他们在东莞登上大飞,在虎门遇上两艘边防巡逻艇,被对方发照明弹开冲锋枪扫射。黄雀开枪还击,“舵手”开尽四部引擎终摆脱了边防,在屯门踏石角上岸,但肩部被子弹擦伤。有一次黄雀完成任务折返,在浓雾中撞船,四人死亡。另一次黄雀出海时遇到巡逻艇,枪林弹雨中大飞着火,两名黄雀牺牲。黄雀北上接人时,更用尽假证件、化妆、反侦测等手段,摆脱安全部门。营救秘诀是不坐飞机,少坐火车,多搭长途汽车到广东,以逃避检查。一名女黄雀更善于化妆,将书生肤色变黑、中年变“老饼”。
接头暗号:“我是李成功”
民运人士在茶楼汇合,桌上的烟盒直放,代表有人监视,横放才可以接头。“我是李成功”是双方接头暗号,之后大家会各自拿出半帧相、半张人民币等“信物”合并,确认身份。黄雀每次必准备两部汽车,第一部先出发“扫雷”,第二部留守现场,摸清没有国安跟踪才接走民运人士。住宿点必准备两个,“一个点有人嚟搜,即刻通知另一个点嘅人撤退。”
港商 Tiger是另一“行动组”负责人,他弃用大飞,主要付钱给渔民,安排民运人士与孕妇等一起偷渡,每个成本约 1万元。“船家好少睇报纸,除非好出名嗰啲,根本唔知道运紧乜嘢人。”经这线路营救的包括刘刚、熊焱、万润南等人。船家收钱后,会给他们造假身份证、渔民证。另一方法是带民运人士到沙头角中英街参加一日游,然后伺机逃到港界自首。
回顾过去,有黄雀说,当年大家只怀着爱祖国、爱惜学生的情怀,“我哋因为身处呢个时空,遇上呢件事,觉得要出分力,冇谂过荣誉,更加唔会谂安危。”他相信要待六四平反,黄雀行动的一切才可以全面公开。
话你知:原名“秘密通道”
营救民运人士的行动早在 89年 6月上旬展开,当初参与者将行动形容为“秘密通道”,直至 91年 6月,行动关键人物岑建勋接受英国广播公司( BBC)访问,讲述行动秘辛时灵机一触,妙用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形容他们抢在共产党搜捕前救走民运人士,营救工作才被“正名”为黄雀行动。
求和背后
赴京谈判被指妥协 六哥:我冇出卖任何人
惊心动魄的 1989年,军队镇压过后,举国陷入秋后算账的白色恐怖。这一年,香港商人陈达钲频频北上,摆脱了国安、公安的天罗地网,在屠夫政权的眼皮下,成功营救出 133名民运人士。直至年底一次失手,陈达钲的手下被捕,他被迫妥协,赴京谈判。“妥协肯定系下策,关键系我冇出卖过任何人!” 20年了,他坚信六四肯定会被平反。
陈达钲,人称“六哥”,因在家中排行第六。六哥另一广为人知的称号,就是黄雀行动前线总指挥。“系历史选择咗我,黄雀系一个团队嘅功劳,我只负责行动部份,仲有好多幕后功臣。”细节他不愿多谈,“仲未系时候讲,好多人依然在位。” 当日北上谈判,他答应过不会高调,不“胡说八道”,多番着记者“唔好写我咁多”。
“共产党原谅咗我”
不过,陈达钲还是首次澄清了一些传闻。“其实我冇见过陶驷驹(时任公安部部长),我见嘅系佢太太陈芳芳。”他透露,当日会面的是公安部一局,即政治局保卫局副局长陈芳芳。 89年底,他的手下李龙庆、黎沛成到湛江营救陈子明时中伏被擒,被当局视为主犯的陈达钲思前想后,决定北上求和。
“我唔妥协,可以放人咩?”那次北上,对黄雀行动带来打击。陈达钲强调没出卖任何人。他要求来去自如、承诺即时终止行动,希望当局释放他两名“兄弟”。对方的回应是,只要爱国,大家有共同话题。“共产党原谅咗我,?家大家系朋友。”
不过,他依然无法接受军队开枪镇压。六哥自言“眼浅”,六四当日他激动得昏倒入院,出院后,将 7岁儿子的头剃光以表悲愤。如今读到丁子霖的文章,仍不禁流泪。
65 岁的陈达钲,人生充满传奇。他生于革命圣地江西, 9岁戴红领巾,是共产党忠实信徒。七十年代初,他偷渡来港,在黄大仙的天台小学教珠算、地理,又在钟士元、查济民的工厂打过工。八十年代初,他经营洋酒、麻雀馆等生意,与走私客熟稔。六四后,他抱着“个人渺小,历史伟大;生命有限,真理永恒”的信念,参与了黄雀行动。
消夜“点错相”遇袭
96年,陈达钲在通菜街消夜时,被刀手“点错相”袭击,左手和头部连中多刀,入院昏迷七天。六哥说,手术后要戴上纤维头骨,左手手指仍无法活动,记忆混乱,唯一不变是烟瘾。每年六四,若身在香港,他都会隐身烛光群里。他慨叹,六四挽救了中共,民主运动在中国开花,却在东欧结果。 20年来,中国的经济迈步前进,政制却原地踏步。但他坚信,随着六四的既得利益者渐渐退下政坛,六四终会平反。
险死还生
偷渡途中被迫跳海
“我是柴玲,我还活着!”这段激动人心的录音带, 89年 6月 10日在电视播出, 6月 8日在湖北武汉大学为柴玲录音,并传出声带的武汉大学哲学系博士生蔡崇国,事后也透过黄雀行动安排逃亡。事隔 20年,流亡法国的他在《我要回家》一书忆述,那次逃亡,一度被船家抛出大海,险死还生。
蔡崇国忆述,他和另一位博士生陈宣良 89年 8月逃到深圳,由“六哥”陈达钲的孪生兄弟“七哥”陈达钳安排逃亡。武汉的国安搜捕到深圳,他们及时逃脱。七哥翌日给一位船家 10万元安排两人偷渡,但因风声紧,行动暂缓。一周后,陈氏兄弟物色到捕蚝船,把两人藏在暗格出海。
趁士兵换班上岸
航程中,十多艘公安船杀到,表示知道两人在船上,要求折返。海水突然退潮,公安船无法靠近,船家迫他们跳海,对他们说:“右方是香港,左方是广州,自己选吧”。他们选择游向较短途的深圳方向。另一边厢,七哥和手下黎沛成、李龙庆急死了,忙到深圳湾海面搜索。
一直指挥营救的人士向本报忆述,当时刚有士兵换班,七哥的手下拿着望远镜侦测没结果,本已放弃行动。临行前他们再拿望远镜一看,发现两个黑点游向岸边,马上落海救人,将两人拖上蚝田。蔡崇国当时被海里的蚝壳严重割伤,全身淌血。所有人登上私家车离去,换班的士兵刚好来到,时间刚刚好,再迟一分钟也会出事。
数簿内幕
营救费达三千万元
黄雀行动有两本“数簿”,包括前线营救费用,以及民运人士在港等候外国政府接收期间的住宿、食用等开支。前者不能曝光,但账目受最少三名核心成员严密监管,与支联会无关;后者部份开支由支联会支付。核心成员估计,整项黄雀行动的总开支约二、三千万元。
部份黄雀行动的资金,来自“民主歌声献中华”。另一部份营救经费则由相关人士四出筹募。
若要把一名民运人士从北方带到香港,约要 30万元;若从广州偷运到港,收费约为“一个 15万、两个 25万”。
按“人头”计,最贵的交易是拯救在天安门发起绝食的学运领袖程真。她当时被船家主动救出,人到香港,“任人开价”。当时两黄雀拿着一袋现金到旺角亚皆老街一间酒楼(小肥羊火锅现址),“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最大额交易则高达 100万元,一次过偷运近 20人。
民运人士在港等候外国政治庇护时,支联会曾给予生活津贴。支联会 1990年的工作报告曾提及“港支联通过各种方法,协助有需要的民运人士前往其他国家生活,负责有关交通、异地接待和安顿。”
马英九捐助学生逃亡
3个月薪金支援“黄鸟计划”
除经香港,少数民运人士六四后经台湾逃亡海外。当年在广场上负责联络接待进京外地人士的中央戏剧学院学生王龙蒙向本报讲述经台湾逃亡经过时,表示“感谢马(英九)先生”。台湾总统马英九说,他虽没参与当年由国民党海工会执行的“黄鸟计划”,但曾捐款一万美元给计划,这笔钱当时已相当于他三个月的薪水收入。
王龙蒙六四后坐火车去深圳,却在东莞遇上武警查票。就在快要束手被擒之时,另一武警探身上来叫他的同事,来到王龙蒙面前的武警转身离去,才让他逃过一劫。但到了深圳,王龙蒙却发现到处都有北京来的军警,在盘查行人。
台湾渔船营救被装进油箱
走投无路之际,原国务院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联络部负责人张刚找到王龙蒙,两人被编入台湾营救的“旅行团”。化妆后,张刚变成叫“李林”的木材商人,王龙蒙成了叫“黄浩江”的随行秘书。“穿广州越湖南通湖北过江苏,为了装得更像旅行团,我们必须游览许多地方,在南京拜了中山陵,在中山先生的坐像前献了花,心里默念中山先生遗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到郑州王龙蒙打电话给同学,“我估计北京公安会监听我们的电话,但那时还没有电脑网路,该不会查到我打电话的地址。我说,我已经到了香港……所有有关中央戏剧学院的对话行动,绝食绝水行动及所有的政治责任,都由我来承担。”
他们最后南下杭州,翻山越岭走小路到福建。接头的台湾渔船却遇上事故,他们要躲到山里的农家,一个月后在平潭的小码头,再跟渔船汇合。上船后他们装进油箱,在不足一平方米的空间渐觉呼吸困难。“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里面打开油箱,钻出来打开装着张刚的油箱,把他拖了出来。这时他已经失去知觉,吐的到处都是。”王龙蒙求救,渔民才把他们安排在甲板上。翌日阳光灿烂,王龙蒙只觉:“自由的感觉真好!”
台湾总统府发言人王郁琦回应本报时表示,六四时马英九任行政院研考会主委兼大陆工作会报执行秘书。马英九说,当年由国民党海工会执行营救八九民运人士的“黄鸟计划”,他没有参与计划的执行。但马英九证实,当年曾捐出相当于他三个月薪水的一万元美元给这计划,已故海基会董事长辜振甫等许多台湾名人,也曾捐钱帮助计划。
马英九昨在就职一周年记者会被问到六四时,只回应一句“非常关注”,称六四 20周年时会发新闻稿。六四 18年来马年年著文谴责中共,称“六四不平反,两岸不统一”,前年竞选时仍轰六四屠城“是中共反民主本质的鲜明表现”;但去年当选总统后六四前夕,他发表六四感言突然转轪,不再提平反六四,反而大赞中共在四川大地震中的表现,令外界为之侧目。